多年来模仿中国古钱样式的金玉满堂章虽然吸引了中国钱币爱好者的注意力，但是关于其身世始终处于迷雾之中。拍卖公司常常将其列于柬埔寨钱币，而中文网络上称之为巴黎造币厂出品或者比利时布鲁塞尔造币厂出品的误读也屡见不鲜。本文在法国钱币学家弗朗索瓦-乔奥（François Joyaux）先生研究的基础上，根据现存实物和文献加以解析，希望能够澄清误解，还原金玉满堂章背后的真实情况。

一、勒格拉斯和他的远东钱币收藏

图一　勒格拉斯画像

皮埃尔-爱德华-勒格拉斯（Pierre-Édouard Legras）是19世纪法国最伟大的钱币学家之一，法国钱币学和考古学会（Société française de numismatique et d'archéologie，以下简称法国学会）以及比利时皇家钱币学会（Société royale de numismatique de Belgique，以下简称比利时学会）的会员，尤其以对包括中国钱币和东南亚钱币在内的远东钱币收藏研究而著称。1803年3月9日（共和历11年风月18日）勒格拉斯出生在巴黎的书商家庭。他在父亲的影响下对历史产生了兴趣，不过不幸由于眼疾而无法子承父业，转而从商。

勒格拉斯少年时，因为拿破仑战争的关系法国军队时常出国作战，给巴黎带回了许多外国的钱币。年轻的勒格拉斯在工作中收款时会经手大量硬币，他会把中意的硬币放在一边，请求老板保留这些钱币作为薪水的一部分在月底时支付给他，就此开始了他的钱币收藏。他的兴趣不限于欧洲钱币，还扩展到了美国钱币和远东钱币。

精明的勒格拉斯在生意上发展得顺风顺水，很快就成为了一家店铺的老板，赚了不少钱。他的店铺位于巴黎莫里哀喷泉（Fontaine-Molière）附近，而他的工厂则位于圣安托万郊区（Faubourg Saint-Antoine）。1848年二月革命爆发后他的生意就受到了影响，到六月起义时获知自己的店铺上了抢劫名单的勒格拉斯将存在店里的所有金银币扔进熔炉躲过一劫。此后不久，他将店铺清盘结束了原本的生意。

经此一劫的勒格拉斯并未放弃自己的钱币收藏爱好，他重起炉灶之后的一个主题是巴黎的代用币和教会证章，并构建了一个相当庞大的集藏。恰逢巴黎市政委员会开始认真考虑建立当地的博物馆，他们向勒格拉斯收购了这个包含数千枚藏品的集藏。然而不幸的是，在巴黎公社起义中，随着1871年5月24日巴黎市政厅被烧毁，这些收藏品也都毁于一旦。

图二　D. Brent Pogue藏品中出自勒格拉斯旧藏的钱币

尽量勒格拉斯的收藏道路上命运多舛，他并未停步。他在多个领域都有建树，一些他收藏的美国钱币辗转经历多位美国著名收藏家之手，今天已经是美国钱币中的名誉品。

尤其为人称道的是他花费了大量精力研究中国钱币，当时法国懂得中文的人很少，他硬生生啃下拿破仑时代出版的汉语字典，终于能够看懂中国钱币上的汉字。1873年12月他将自己收藏的超过5,000枚中国、安南和朝鲜钱币藏品捐献给了法国学会的博物馆，还附上了自己整理的中国历代年号和清钱背面钱局文字的手稿。

1881年9月14日他去世之后还留下了数量巨大的钱币藏品，从1882年3月到1883年2月分为五场拍卖，共有超过7,000件拍品，包括接近15,000枚钱币。在1882年12月举办的第三场拍卖中有不少中国和东南亚钱币：

柬埔寨钱币：拍品507到525号

安南钱币：拍品526到541号

法属交趾支那钱币：拍品542号

暹罗钱币：拍品543到554号

缅甸钱币：拍品555号

中国钱币：拍品556到584号

其中光是557号和558号两件拍品就包含了超过2,500枚中国钱币，加上其他各项，总数蔚为可观。东南亚钱币中也不乏亮点，511号拍品就是柬埔寨国王安东引进西式设备制造的神鸟银币的一套4枚锡质样币。

图三　带有肖杜瓦目录编号的凡尔赛图书馆藏乾元重宝钱标签
图四　肖杜瓦目录及相应的图版

根据弗朗索瓦-乔奥的研究，今天收藏在凡尔赛图书馆的远东钱币中可能包括了一部分原本勒格拉斯收藏的中国钱币。莫里斯-布里奥莱（Maurice Briollet）于1947年向凡尔赛图书馆捐赠了大量的远东钱币，现存的5,927枚布里奥莱捐赠钱币中，有一部分带有非常整齐的标签，根据1842年出版的肖杜瓦（Chaudoir）目录进行分类。从所使用的参考书来看，建立这批钱币藏品的时间与勒格拉斯建立中国钱币收藏的时期完全吻合，加上这批藏品的其他特征也与勒格拉斯藏品拍卖目录的描述一致，这批中国钱币很可能就是当初勒格拉斯的收藏。

二、勒格拉斯的奖章

图五　法国学会颁发给勒格拉斯的奖章图样

1873年12月勒格拉斯将他收藏的大批远东钱币藏品捐献给法国学会的博物馆时，为了表彰他的卓越贡献，法国学会设计了一枚颁发给他的奖章。

1873年11月7日的会议上，在与会成员参观了勒格拉斯捐赠的藏品之后，学会主席庞顿-达梅库尔子爵（Ponton d'Amécourt）选出了“一个委员会，负责设计制作奖章，以颁发给勒格拉斯先生”。委员会的成员包括苏德先生（Sudre）、克莱罗先生（Clérot）和圣苏珊的德博耶男爵（Baron de Boyer de Sainte Suzanne）。在1873年12月22日的下一次会议上，­克莱罗先生出示了用于表彰勒格拉斯先生的奖章样品。

图六　尼古拉斯-德劳内纪念章

奖章的一面是密涅瓦坐在云端主持制作奖牌的工作，上方是拉丁文“PRÆESTE ET PERFICIT”（意为精致而完美），下方是罗马数字年份“MDCCXIX”（1719年）。这一面沿用了路易十五时期的雕模师吉恩-杜维维耶（Jean Duvivier）于1719年为曾任职于巴黎造币厂的尼古拉斯-德劳内（Nicolas Delaunay）所雕刻的纪念章。

奖章的另一面则是两片棕榈页之间的中国花钱“长命富贵”，上方是法国学会的名称“La Société française de Numismatique et d'Archéologie”，下方则是钱币学家勒格拉斯的名字和年份“M. E. P. Legras, numismatiste, 1873”。

1873年12月31日主席庞顿-达梅库尔子爵和会员代表前往勒格拉斯先生家，举行了颁发奖章的仪式，最终颁发的奖章是包括银铜两种材质的一套，并附有一封由执委会成员和许多会员签名的纪念信。

三、勒格拉斯的金玉满堂纪念章

图七　《比利时钱币评论》插图中的金玉满堂纪念章
图八　勒格拉斯的金玉满堂纪念章

比利时学会的奥古斯特-布里肖（Auguste Brichaut）在1874年的学会期刊上撰文介绍了同时身为比利时学会会员的勒格拉斯获得法国学会颁发奖章的消息。除了介绍法国学会方面的捐赠和颁奖情形之外，他还提及了另一种纪念章，称“至于纪念章（原文为“jeton de jeu”，与指称法国学会颁发奖章的“médaille” 有明显差异）是比利时皇家钱币学会的一位会员送给勒格拉斯先生的；此纪念章的文字和铭文不言自明，应按照（法国）奖章上的（中文）顺序阅读”。

纪念章模仿中国古钱天圆地方的形制，相当于古钱钱文的位置两面分别是直读的汉字“金玉满堂”和“福禄喜寿”，外缘上方分别是汉字的法文翻译“Que votre maison se remplisse de richesses”和“Bonheur, joie et grand nombre de jours”，外缘下方则分别是汉字的拼音“kin-you-man-tang”和“fou-lou-ky-cheou”，穿孔位置分别是“Legras”和“Paris”。

1993年莫里斯-科拉特（Maurice Colaert）将其记录为勒格拉斯个人的纪念章，认为布里肖文中的“一位会员”很可能是布里肖本人，并称此纪念章被分发给出席 1874年5月17日在列日举行会议的参会会员。2016年弗朗索瓦-乔奥则进一步认为“对法国学会的活动非常感兴趣的比利时学会决定效仿法国学会也为勒格拉斯制作一枚奖章”，考虑到布里肖曾经担任比利时学会的图书管理员，制作奖章和代币是他的的专长之一，认为应该是他负责准备此奖章，而雕刻可能是经常与布里肖合作的比利时雕模师让-伍尔登（Jean Würden）完成的。

布里肖文中并没有提及金玉满堂章是比利时学会官方的行为，假如认为金玉满堂章是由布里肖准备，作为比利时学会官方颁发给勒格拉斯的奖章，有两个疑点难以得到解释。首先，布里肖为什么称之为“jeton”甚至“jeton de jeu”，而不是如对法国学会的奖章那样称之为“médaille”？在法文中的“médaille”相当于英文的“medal”，最符合学会为会员颁发奖章的含义。“jeton”则相当于英文的“token”，“jeton de jeu”相当于“game token”，从语义上并不适合用作颁奖的奖牌。其次，布里肖的插图与实际存世的金玉满堂纪念章有所差异，中间穿孔位置的勒格拉斯名字和地名巴黎的位置搞反了，而且巴黎的“Paris”五个字母的字体也有所区别。很难想象布里肖会把自己经手设计的纪念章图样给搞错。

图九　带OM厂标的西班牙铜币

要解释这些疑点需要从另一条线索入手。在厄施格和美达克公司（Oeschger, Mesdach & Co.）出版的一本产品目录中，曾经明确的将金玉满堂纪念章归为该公司的产品。该公司在法国比亚什设有工厂。他们知名度最高的产品是1860年代到1870年代带有OM厂标的西班牙铜币。该公司的合伙人之一，基尔的路易斯-美达克（Louis Mesdach de ter Kiele）从1869年起以比亚什造币厂主管的身份成为比利时学会的成员，如果将布里肖口中的“一位会员”视为路易斯-美达克而不是他自己，金玉满堂章作为美达克以个人名义向勒格拉斯的赠礼而不是比利时学会颁发的奖章，则“jeton de jeu”与“médaille”的称呼差别就变得顺理成章了。

四、厄施格广告章

图十　厄施格广告章

实际上，金玉满堂章存在另外一种类型，金玉满堂面的穿孔文字为厄施格（Oeschger），而福禄喜寿面的穿孔文字则是巴黎字样。带有厄施格和美达克公司另一位合伙人的名字，加上“OE”两个字母的写法与西班牙铜币上的“OM”厂标颇为类似，暗示这一类型可能是厄施格和美达克公司的广告章。

从福禄喜寿面穿孔位置的“Paris”字体与布里肖文后的插图完全一致来看，布里肖的插图或许并非基于勒格拉斯的金玉满堂纪念章成品，而是在一枚厄施格广告章的基础上将厄施格的名字改绘为勒格拉斯的名字而成。成品是在插图设计的基础上进行了调整还是另外设计，目前暂时没有资料的佐证。无论如何，金玉满堂章的最终设计者不太可能是画反了“Legras”和“Paris”位置的布里肖，而更有可能是生产了这款广告章的厄施格和美达克公司。

五、布里肖的拍卖纪念章

图十一　黄铜版布里肖拍卖纪念章
图十二　银质版布里肖拍卖纪念章

金玉满堂章还有第三种类型，金玉满堂面的穿孔部位是一棵橄榄树，飘带上写着“A l'Olivier”，福禄喜寿面的穿孔部位是日期1874年7月6日、首字母缩写AB和大天使圣米迦勒的头像。

在1874年的比利时学会期刊中有一段记录可以与其联系起来：“在皇家钱币学会年度大会后的第二天，即7月6日星期一，将在布鲁塞尔举办一场相当可观的奖章、代币、硬币、试币、青铜半身像及其他古董等物品的拍卖会，拍品来自前­财政官员B先生（注1）”，而注1则写道：“我们正在考虑为该场拍卖制作一种特殊的代币，以赠予参加拍卖会的业余爱好者”。

图十三　带大天使圣米迦勒头像厂标的布鲁塞尔造币厂所造铜币

神秘的B先生显然是奥古斯特-布里肖，1867年7月7日作为通讯会员加入比利时学会时他的身份就是布鲁塞尔造币厂官员，1868年7月5日他以同一身份成为比利时学会的正式会员。而在1873年的会员名单中他的身份变为巴黎的钱币学家，似乎在1873年的某个时间点他不再在布鲁塞尔造币厂任职而移居到巴黎，这场拍卖会的举办或许也与他移居巴黎有关。

除了拍卖会的日期与纪念章上的日期相符之外，首字母缩写AB也与他的名字相符，至于大天使圣米迦勒的头像，这是18世纪布鲁塞尔造币厂出品的钱币上曾经使用过的厂标符号，被用来暗示他前布鲁塞尔造币厂官员的身份也是顺理成章。无论是比利时学会期刊中还是这枚纪念章上都没有明言出品者的身份，而是采用暗示的方式，可能与当时他已经不在布鲁塞尔厂任职，不便公然以布鲁塞尔厂前官员身份活动有关。

假如将金玉满堂章视为由布里肖准备的比利时学会颁发给勒格拉斯的奖章，仅仅时隔半年之后将同样的设计用在他本人的拍卖纪念章上显然是非常粗鲁无礼的行为，弗朗索瓦-乔奥对此表示了极大的困惑。反过来，如果金玉满堂章的样式本来就不是专为勒格拉斯设计，仅仅是路易斯-美达克借用广告章设计以个人身份提供的赠礼，再次复用设计自然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如将为勒格拉斯提供纪念章视作美达克的一种营销行为，显然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获取了额外的订单。布里肖的拍卖纪念章是几种不同设计的金玉满堂章中最常见的，并有不同材质的版本，可见这一单的制作数量并不少。

六、第四种金玉满堂章

图十四　Loyer版金玉满堂纪念章

除了前述三种版本之外，金玉满堂章还有第四种。整体类似勒格拉斯的纪念章，只是福禄喜寿面穿孔部位从勒格拉斯的名字换成了“Loyer”。关于这种钱币的背景目前尚未发现具体的资料，不过到1882年路易斯-美达克去世不再出现在比利时学会的会员名单中为止，比利时学会的会员中并没有同名的成员，这一种金玉满堂章很可能与比利时学会完全没有关系。

七、总结

目前所知的金玉满堂章共有四种，第一种带有法国钱币学家勒格拉斯名字的是1873年同为比利时学会会员的路易斯-美达克所提供的纪念章，以纪念在中国钱币上颇有造诣的勒格拉斯以及他向法国学会捐赠中国钱币，不过这很可能并不是比利时学会的官方行为。第二种带有厄施格名字的可能是厄施格和美达克公司的广告章，其制造时间虽尚不清楚，但存在比勒格拉斯纪念章更早的可能性。第三种带有奥古斯特-布里肖名字缩写的则是1874年7月6日在比利时学会年会后举办的布里肖藏品拍卖会的纪念品。第四种带有“Loyer”字样的目前出处不明，但很可能与比利时学会无关。

这些金玉满堂章从性质来说属于19世纪70年代前后法国或比利时的广告章或者纪念章，与拍卖公司经常归入的柬埔寨没有关系，也不是一些文章中所以为的法国巴黎造币厂或比利时布鲁塞尔造币厂制造，而是出自于曾经为西班牙制造铜币的私人造币厂厄施格和美达克公司。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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