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笔者有幸自黔南收获一枚水族水书花钱，该钱传世包浆，保存完整，直径63.5毫米，厚1.5毫米，方穿边长11毫米，重35.1克。

图1 银质水书花钱

如图1所示，该枚花钱与目前已知水族水书花钱的不同点，一是材质为银质，二是纯手雕制作，三是字面是呈“十”字布局的四个水书文字。

这枚花钱什么来历？什么作用？什么性质？本文试作一探究。

一、概述

（一）水族历史由来

据民族学家和历史学家的综合考察，水族自称“睢”，系由古代“百越”中的一支“骆越”发展而来，由邕江流域溯龙江而上，北迁至今之黔桂交界的龙江、都柳江上游地带。

在今水族聚居地区，唐代采取“以蛮制蛮”的羁縻政策，贞观三年设应州，开元年间设置以安抚水族先民为主体对象的抚水羁縻州，隶江南道黔南都督府，这是中央王朝对自称“睢”族群的首次确认；宋袭唐制，先后设置抚水、荔波、陈蒙、合江等州，“树其酋长，使自镇抚”；元、明至清初，进一步采取中央与地方各民族统治阶级既联合又斗争的新的妥协形式—世袭土司制度，如明洪武年间远征贵州立下战功的平南将军张均，被授合江州烂土军民长官司首任土司并传位世袭二十代，所属6000汉族军士就地屯田，其部分后代也逐渐融合于水族之中，对促进水族地区的政治、经济和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雍正年间实施大规模改土归流，“川黔向风”、“化洽黔南”，世袭土司制度基本废除，残余势力直至解放后才彻底消失。

1957年，国务院批准成立三都水族自治县，族称定为水族。根据《中国统计年鉴-2021》，中国境内水族的人口数为495928人。

（二）水书及其文字体系

水书并不是为了记录自己的历史、经验和进行人际交流而创制出来的文字，它是为了通神、求神的需要而制作的一套符号体系，被誉为水族的“易经”、“百科全书”。

在当今水族民间，水书神圣不可亵渎，对于写有古文字的水书，人们都不能弄脏、损毁、丢弃，甚至一片纸张也不能随意踩跨。

水书内容涵盖天干地支、天象节气、鸟兽鱼虫、身体五官、数目方位等，包罗万象、博大精深，是一份极为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它的一些基本理论，如二十八宿、八卦九宫、日月五星、阴阳五行、六十甲子、四时五方、七元历制等内容，是水族先民的高级智慧和艺术结晶，也是我国文化史的灿烂一页。

2006年，水书被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水族古文字体系保留着图画文字、象形文字、抽象文字兼容的特色，文字结构大多象形，玄妙美丽、栩栩如生，散发着远古文明的形意之美。经过漫长的演变，其字体可分为古体、今体、异体三种，2500多个单字中，异体字约占三分之二，主要集中在十二地支、春夏秋冬、天干、九星等单字上。

2007年，中国第一部水族文字的字典《水书常用字典》问世。

（三）水族水书花钱

与其他民俗花钱一样，水族水书花钱也是反映其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需要的重要载体。据黔南当地民俗花钱藏家说，铸造水书花钱的主要用途是祭祀，祭祀过后被视作神物佩戴以祈福、厌胜，代代相传。经过贵州泉友的努力，目前共整理出三大系列共计21个品种，包括水族水书“中大”系列、“水书龙”系列、其它系列等。

至2017年初，黔南州民俗文化学会对全国一些博物馆、各大网站、市场以及拍卖会出现水书青铜钱进行的统计数据显示，全国发现水书青铜钱数量近200枚，最多一版仅50余枚。

近年来，水书花钱受到高度重视。中国钱币学会理事、中国人民大学财经学院客座教授、《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主编刘春声教授2006年专程到黔南调研过“水书”民俗钱币，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中国民俗钱币学会陆昕会长于2016年初率队亲临黔南考察，称水书青铜钱为中国民俗钱币中的化石，并于2017年主持成立了以研究贵州少数民族花钱为主的贵州分会。

二、解读

长期研究水族水书花钱的贵州泉友提出，水书花钱具有三个明显的识别特征：一是具有水书文字；二是具有水族特征图文，特别是“长脚鱼”、“羊角龙”；三是具有隐喻龟背卦象的各种“回”字纹；并且只要具有其中之一，就可以断定为水族花钱。这枚花钱明显具备了前两个特征，是水书花钱无疑。

（一）文字解读

花钱的字面方穿外围是一个阴刻圆形，寓意天圆地方，边轮一道圆形纹饰。四字按照上下右左的传统读法截图如下。

图2 花钱上的水书图文

经过与《水书常用字典》对比，可以释读出“春”、“夏”、“秋”、“冬”四个字，其中，“春”、“夏”、“秋”为水书异体字。这是首次发现在水书花钱上出现四季图文。这四个字属于水书中描述时令的抽象文字，观其书法，隐有隶书之风。特别是“秋”字，把水书中间竖列的三个笔画调整为上下结构的下部三横，为它处所未见，《水书常用字典》中也没有列出这种异体字。这种写法，既与其它三个字下部三笔相呼应，又使得整个字面布局匀称，实乃神来之笔。可以想见，当时书写这四个水书文字者，其功力、造诣非同一般。

（二）图案解读

花钱的图面，在方穿之外是两个阴刻同心圆，寓意不明。方穿下部是一个鱼形图文，左右各一个相互追逐的龙形图文。边轮有两道圆形纹饰。首先来看鱼形图文。

图3 几种水族鱼形图文

图3把已知水书花钱上几种鱼形图文的表现形式采集到一起进行比较，其中左上图为这枚花钱中的鱼形图文。可以看出，尽管它们各有差异，但共同特点是都长了脚，这是判断识别水书花钱的重要依据。关于这种“长脚鱼”的来历，民间有出自《山海经》之说。

鱼是水族的图腾，出现在作为祭祀用品的水书花钱上理所当然。水族神话传说《水族起源》云：祖先在滔天洪水中，因为得到大鱼的救护才逃过劫难，所以鱼为本族的保护神灵。《端节的传说》云：先祖故地一日三餐吃鱼，后来才迁徙到黔桂交界的现今住地。这些传说反映出，鱼类资源在水族古代生活环境中非常丰富，是当时的主要食物，人们自然心怀感激、顶礼膜拜。

水族把鱼作为本民族共同的信仰崇拜和认同标志，植根于思想观念里，保存于民俗文化中，如端节食用韭菜包鱼，建筑物上装饰屋脊两头的鳌鱼、两侧的悬鱼，作为婚恋信物的缠绵双鱼等等，均是鱼图腾的遗存。鱼还是水族最重要的祭祖供品，端节期间每家每户祭祖的供品只有鱼和素菜，不供其它禽畜肉类。

再看龙形图文。在已经确定的水书花钱中，大部分都有龙形图文，说明龙在古代水族宗教信仰中具有崇高地位。这枚花钱上的两个龙形图文，古意浓郁，与我们常见的龙大不相同。

图4 几种水书龙图文

图4是青铜水书钱上的几种龙形图文的表现形态。可以看出，这枚花钱上的龙形图文与其中第五种形态比较接近。这种有羊角的龙，民间有出自《山海经》睢水之滨的“神鼉圍”之说。龙形图文不仅大量出现在青铜水书花钱上，在水书纸本中出现也非常多。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中山大学张为纲教授调查，龙形图文在水书中特别多，最多一页竟出现31个，表明龙在古代水族宗教文化中具有显著地位。《水书绘画书写艺术》中有这样的描述：“在水书抄本中，龙的象形文字、描绘龙的图案简称为龙形图文。水书中最丰富多彩的动物造型，莫过于龙形图文，有繁复的具体描绘，有简笔画的略图，有抽象的文字，可谓千姿百态。”现在能够看到的纸本水书中的龙形图文大都形态奇特、异于中原，而水书青铜民俗钱和一些碑刻中的龙却十分类似中原殷商时期的龙图案。

三、工艺

这枚花钱经过长期精心保存，外表形成不规则的略黑、微黄的自然包浆，但形制、外貌基本没有太大变化。其制作工艺，一眼可以看出，是在预先打制的银质素坯上纯手工凿出方形穿孔，錾刻出文字图形和各种纹饰。

金、银材质历来贵重，不适用其它青铜水书花钱的铸造法来批量制作，只能手工专门制作。

出土的商周青铜器、金银器文物表明，錾刻工艺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到了唐代又兼收并蓄了西域传入的技法，发展到了顶峰。錾刻工艺主要有勾、落、串、采、戕等技法，全凭手劲经验掌握急、缓。需要注意的是，制作过程当中该退火时一定要退火，不能图省事，否则会在坯料上錾出裂纹。由于錾刻过程的复杂和困难，加工一件工艺品往往需要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半载的时间。

图5 花钱局部

这枚花钱（图5）综合运用了平錾、阳錾、阴錾等手法。平錾手法，用于錾出图文线条，包括内、外的圆形纹饰；阳錾手法，用于制作图文表面的花纹装饰和鱼鳞、龙鳞；阴錾手法，用于剔地，即用水波纹錾子戕出凹进的水波纹饰。不同錾刻手法的运用，使得文字、龙身图文与水波地章呈现出不同肌理、不同层次，形成明暗对比，营造了整体的美感，文字浮于凹凸地章之上，龙游茫茫水波之中，达到出神入化的艺术效果，殊属难得，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古代水族文明、文化所达到的高度。

四、用途

探究民俗花钱必定要与民俗相结合。水书花钱的主要用途在于祭祀，与水书是人与神、后人与祖先交流的专用文字这一特点相一致。

循着这条思路，带着这枚花钱上的水书历法、图腾图案，从档案资料和民俗民风中寻找它曾经的踪迹。“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也是古代水族社会的头等大事。

从文献记载看，古代贵州少数民族土司的领地大小不等，都是世袭制，同一家族经历多个朝代延续数百年，既是朝廷命官，也是氏族族长，甚至掌握着土兵、土军，形成相对独立的王国，其生活中最重要内容就是祭祀祖宗，并把这种祭祀活动作为凝聚氏族人心的主要途径。重大祭祀时，下属土司以及直辖土目都要来参加，多至上千人，祭毕大宴三天，商讨制定统一的治理方针和行动纲领。千百年来相对封闭的自然环境，使得包括祭祀在内的水族民俗得以比较完整地传承下来，他们大多聚族而居，一村一姓，很多地区是几个或几十个村同姓，罕有杂姓同居，尤其是很少与其他民族杂居。

雍正改土归流以后，大部分土司被瓦解，残存的少数土司势力也受到严重制约，重大祭祀活动由同姓村寨的寨老（一般也是家族族长）组织进行。

图6 水族祭祀活动

图6是水族现代重大祭祀活动场景，图中笔者用红色标记出来的右边一列水书是“春夏秋冬”，左边一列水书是“春雨秋云”，对这枚水书四季花钱在水族祭祀中的用途作了完美诠释。

水族历法以稻作物候为依据。水族的端节，就是因稻作收割而形成的盛大年节，相当于汉族的过年，村村寨寨、每家每户要举行隆重的祭祖仪式，祈求祖先来年保佑子孙身体健康、兴旺发达，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图7 端节祭祖

图7是水族端节祭祖活动场景，祭祀背景中间是“端月祭祖”四个大字，上联“问天下春风秋雨”，下联“祭端月人寿年丰”。居中而坐的主祭者是一位在当地德高望重的水书贤人，正在解读面前展开的一部水书，供桌正中的主供品是一条鱼。这一场景，也与这枚水书花钱上的季节、鱼图文很好地相互对应。另外，祭祀活动的择日，水书也十分讲究，依祭祀的内容不同而不同。比如驱邪祭祀，必须“春”选申酉日，“夏”选亥子日，“秋”选申卯日，“冬”选巳午日。这枚花钱上的四季文字，提示祭祀者要根据祭祀内容选好日子。

五、结语

目前发现青铜水书钱币的所有品种，都被全国钱币专家和收藏家们断代在明以前，相当部分被断代在宋元时期甚至更早，没有见到清代以后的。这一现象，与雍正“改土归流”以后土司体系趋于瓦解基本一致。

水书花钱作为水族可以通神的祭祀用品，绝不是常人可以随意问津染指的。这枚银质水书花钱文字涉及历法，书法雍容华贵，图案工艺精美，制作费料费工，应该是水族土司、首领等上层贵族祭祀、佩戴之物。它的出现，为水书花钱大家庭增添了新材质、新品种、新成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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