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历史也是一部钱币的发展史，它从远古而来并能因时、因地制宜与历朝历代相辅相成，它曾几次改变自己的形态却始终能与人类文明进程紧密地贴合在一起，它的职能使它能够永远伴随历史前进，也永远不会被人们所忽视。

1.早期文明与实物货币

钱币包括正用品与非正用品，其中正用品（货币）的早期形式就是人们意识中所公认的具有同等交换价值的东西（等价物）。起初人们并不在乎是金、银、玉等贵重物品，它可能只是粮食或牲畜，还可能是工具或者就是人类自己。在原始社会时打猎、捕鱼是主要的食物来源，人们以群居的方式生活在一起，并且已经学会了使用石器工具。

左：欧洲旧石器时代中期莫斯特文化石器①，右：广东南江流域旧石器时代早期石器②

据今320万年前的人类的祖母——Lucy （阿法南方古猿，最早直立行走的“人类”），被发现于1974年，埃塞俄比亚 阿法尔谷底，这种原始生活大约经过了几十万年后逐渐开始向氏族社会过渡，形成了母系氏族社会。这一时期在生产方面已经有了较大进步，人们可以制作出不同的工具以便进行不同的生产劳作。

山顶洞人（晚期智人，已学会人工取火，据今1.8万年至1.1万年）。“智人”时代，人类已经学会了人工取火（钻木取火），人工取火为后来的发展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但当时生产水平毕竟不高，生活中很难有剩余。

直到母系氏族社会后期，冶炼红铜技术使手工业从农业中分离出来，于是出现了社会分工。这就需要有技能的人来专门负责手工业生产，还需要“专人”将剩余的产品进行经营（交换），以满足社会的发展需要。

磁山文化图饰（新石器时代早期文化遗址）

此时的“交换”已不再是之前的“偶然交换”，它甚至是一种“以交换为目的”的商品生产。既然已经出现了“商品”，交换的范围与频率就必须更加广阔与频繁，于是逐渐孕育出了被人们公认可以与其他商品进行估价的多种“特殊商品”，这些就是早期的实物货币。

2.生殖崇拜与最高信仰

史前阶段，世界各地的文明是殊途同归的。人类要生存，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食物补充与繁衍无尽。人与动物的区别就在于面对这个问题时，人可以创造出工具。并且逐渐掌握了各种知识，具备了道德与信仰。

工具在此时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科学”的工具，一种是“巫术”的工具。“科学”的工具例如石器、弓箭，是人类根据掌握的“知识”制造出来的，可以使人直接获取更多食物，而“巫术”的工具是将自然“同化”于内心的意志与信仰。“巫术”中最早产生的则是“生殖巫术”，衍生出的即是“生殖崇拜”③。

从左至右：《拉斯普格的维纳斯》，象牙雕像，约制作于24000年前，1922年发现于法国、《威伦道夫的维纳斯》，石灰石雕像，约制作于24000年前，1908年发现于奥地利、生育女神，据今约6000年，2014年发现于法国索姆河岸新石器时代窑炉废墟。

实物货币最早出现在母系氏族社会，考古学称之为“旧石器时代晚期”，时间约在4.5万年前至1万年前。可想而知当时的人会受到自然界极大的“威胁”，死亡率极高。从当时出土的大量文物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全世界的人想的都是如何才能生存并繁衍下去。

左：伏羲与女娲壁画（唐） 新疆地区出土 右：DNA双螺旋结构

繁衍就需要生育，这也是本能的意识。在古埃及、古希腊、古中国等早期文明地区都曾出现过有关“生育女神”的传说，例如“女娲”就是中国最早的生育女神。这使得当时女性的地位极高并受到格外尊重。生育使“血缘”成为当时人与人之间的纽带，逐渐形成了氏族社会（也称氏族公社），男性每天外出捕猎觅食为的也是生存与氏族的延续。

今天女性在生产时还会出现危险，何况是在上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当时女性的生产被看做是氏族里最神圣的事，如何平安地产下下一代能使氏族延续就成为当时人们心中最高的信仰，“贝”就是在这一时期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必需品。

3.从信物到货币

“贝”最初只是一种海洋生物，但之后却能成为最闻名的实物货币，这是由于贝在早期人们心中崇高的地位赋予了它高贵的价值。这种价值不仅体现在可以交换物品，更是当时人们意识形态中不可缺少的“信物”。

人面鱼纹陶罐 新石器时代早期，陕西半坡遗址出土 国家博物馆藏

氏族延续是当时人们心中最高的信仰，表现出的则是对于生殖的崇拜，从世界各地这一时期的文物上都能看出这种现象。例如中国早期陶罐上的鱼饰、贝饰、蛙饰都是暗指着繁衍子孙的思想。由于贝的形状近似女性生殖器，这无疑赋予了贝在人们心中崇高的地位，会将女性平安产子寄托于贝的保佑，成为当时最高贵的“信物”。

第一行由左至右：虎斑宝贝、阿文绶贝、黍斑眼球贝（初雪宝螺）、蛇首眼球贝（雪山宝螺）

第二行由左至右：商-虎斑宝贝（中国嘉德2015年秋季拍卖会 Lot.5504）、。阿文绶贝（河南安阳殷墟博物馆）、初雪宝螺（图样）、雪山宝螺（台湾博物馆）。

早期的贝币多为海贝，大型的有虎斑宝贝、阿文绶贝、黍斑眼球贝（初雪宝螺）、蛇首眼球贝（雪山宝螺）；小型的有货贝、拟枣贝等。这些贝无一例外都生活在远离内陆的海洋中，中国最常见的是货贝，它生长在东海及南海地区，内陆并不容易得到。至少是需要人携带到内陆或者交换到内陆，数量上的稀少也保证了贝的价值。

最初像贝这种在人们“思想”与“实用”两方面共同作用下诞生的“实物货币”是多种多样的，例如粮食、牲畜、布帛、工具、龟甲、兽角、珠玉等都曾充当过一般等价物，具有货币的职能。但这些早期的实物货币在日后交易时，有些却因为不方便逐渐被淘汰了。最终根据不同地区的使用习惯不同，保留下了若干种成为了日后固定充当一般等价物的实物货币。

货贝与邮票T65中国古代钱币（第一组）货贝、铜贝

中国的大部分地区最终是以海贝作为最初的货币形态，它的尺寸小巧易于携带，花纹美观适合佩戴。“实物货币具有两重性”④，由此可见贝在当时无论是被用作信物（崇拜）或饰品（佩戴）或货币（交换）都显得恰到好处。既然生活离不开贝，人们对贝也达成了广泛的认知，这使贝当之无愧地成为实物货币中的代表，也就成为当时人们所公认的一般等价物。

巴布亚新几内亚使用的贝币

中国的贝币从诞生之日起流通了上千年的历史，甚至在明朝西南边陲的少数民族地区仍然使用贝币交税。另据宋代《诸蕃志》载：“（鹏茄罗）以白砑螺壳磨治为钱。”鹏茄罗国位于今孟加拉国和印度西孟加拉邦一带，曾使用过螺壳作为钱币。刚果王国在19世纪中叶仍使用海贝作为货币。英属乌干达在20世纪初依然使用贝壳交税。时至今日在巴布亚新几内亚的东新不列颠岛屿上，贝币仍然具有法偿地位可以兑换巴新法定货币基纳。可见贝币的独特属性是被全世界所认可的，它遍及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等多个地区，是最早的“世界货币”之一。

4.步入文明时代

目前世界公认中国的“文明”是从大约3700年前开始的，所谓“文明”是个历史概念。如果从历史学的角度看，人类的历史可分为“史前史”与“文明史”两个部分，他们的分界线在于国家的建立，而国家的标志是出现了城市。可以说如果一个民族如果建立了城市就证明有了国家，这个民族就进入了“文明时代”，而贝币则是贯穿史前史与文明史的见证者。

偃师二里头遗址（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文明遗址）

中国目前发现最早的文明遗址是在河南偃师的二里头遗址，据今的上限不超过3700年。这个时代刚好处于夏代晚期至商代早期，在二里头遗址内发现了早期宫殿、居民区、制陶作坊、铸铜作坊、墓葬等遗址，出土过大量的石器、陶器、玉器及贝币等珍贵遗物。贝币中不仅包括海贝还包括人工制成的石贝与骨贝，数量上看不会是只作为装饰。仿制贝意味着此时贝已经成为一种人们所公认的一般等价物，这不仅是早期城市的标志，更是人类逐步走向文明的标志。

甲骨文中记载与贝有关的文字。

文字的出现也是判定“文明”的重要标志，目前所知中国最早的文字是在殷墟所出的商代甲骨文，据今大约3600年。甲骨文虽是古老的文字，但它却是具备偏旁与部首的成熟文字。在甲骨文上记载了许多与贝有关的文字，这些文字可以反映出商代的许多信息。古有“殷人善商，周人善农”的说法，“商人”一词就与商代人贸易有关。在《山海经-大荒东经》、古本《竹书纪年》中都记载了商先公王亥亲自赶着牛群去与周边部落进行贸易的故事。由于此时手工业比之前有了显著提升，产品的剩余部分则成为“商品”需要开展贸易往来。

学术界把商汤之前的商王们称为“商先公”，而王亥在商先公中居于重要地位。他曾大力发展畜牧业，饲养牲畜。这在当时看来可以使祭品更加丰盛，得到上天更多关照以便改善人们生活。在山西保德林遮峪商代晚期的墓葬中曾出土过与车马器共存的铜贝与海贝，也能想象到当时人到远处进行贸易时的场景。

5.财富的象征

今在“盘庚迁殷”的安阳地区出土贝币已经数以万计，著名的商代 “妇好墓”中随葬的海贝多达6880枚，还有6枚用绿松石仿制的贝。使用如此多的海贝随葬也只能是墓主人财富的象征。这些海贝产于台湾、海南等地，甚至还包括阿曼湾、南非地区，可见当时贸易互动十分频繁，已出现了海上贸易⑤，商代的一些氏族文字就表示一个人肩挑着贝驾船去交易。

海贝，殷墟妇好墓出土，殷墟博物馆藏。

族氏文字⑥。

货币出现以后使商品在交换的过程中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们可以直接通过货币自由从事着各种交换活动。这进一步推进了经济的飞速发展，生产力的提高增加了产品的剩余，贝币的产生又使“交换”变得更加频繁。这也使当时一部分人率先富裕了起来，促进了私有制的产生。在原始社会中，私有制的产生是社会进步的体现，能使一些人积累更多的私有财产从而改变社会结构。

殷商时期已出现赏赐贝币的情况，周代时赏赐贝币的传统仍然延续，数量上也更多了。从商代青铜器铭文中可知贝币的单位是“朋”，这也是中国最早的货币单位。1959年6月郭沫若先生根据安阳后岗圆坑墓中的三堆贝币确定为“十贝为朋，连成一组”同时出土的青铜鼎中铭文也有王赏赐戍嗣子贝二十朋的记载⑧。

安阳后岗圆坑墓出土青铜鼎铭文释译。

据目前所发现的商周时期记载关于赏赐贝币的资料统计，甲骨文中赏赐最多的有“七十朋”，青铜器铭文中最多的有“百朋”、“朋二百”，但“百朋”及以上的情况十分少见。像妇好墓一次出土约七百朋（6880枚）的情况还是首见。赏赐的整体数量都不太多同时殉葬的数量也是有限，表示贝币至少在商代末期至西周初期的价值相当高。关于贝币的计量单位除“朋”外，也有按照数量及重量记载的情况⑨。

6.贝币的购买力

关于贝币的购买力在商代及东周时期还没有确凿的史料支撑，但在西周青铜器铭文（也称金文或钟鼎文）中却有一些记载着当时物品及交易价格的史料，可以反映西周时期贝币与青铜器、田地、粮食、马匹之间购买力的大致情况。

西周-德鼎（上海博物馆藏 汪敬之先生1962年捐赠），铭文释译：王易（赐）德贝廿朋，用乍（作）宝尊彝。

西周-德方鼎（上海博物馆藏 汪敬之先生1962年捐赠），铭文释译：隹（唯）三月王才（在）成（周），自（鎬），咸，王易（錫德）貝廿朋，用乍（作）寶（尊）彝。

目前已见过铭文中“德”这个人做过的德鼎、德方鼎、德簋及叔德簋四件青铜器，其中德簋及叔德簋两件现藏于美国哈佛大学福格美术馆。德鼎是仅存的几件大鼎之一，也是上海博物馆中第二大的青铜鼎。鼎高78厘米，腹径58.4厘米，重量84.86千克。这尊鼎的铭文记载了王曾经赏赐给德二十朋贝，德制作了这尊鼎。另一尊德方鼎中记载了某一年的三月，周王自镐京来到成周，举行了对武王称为“福”的祭祀，德也参加了这次祭祀，事后周王赏赐德二十朋贝，德因此事做了这尊鼎。这两尊鼎应属于周成王时期，铭文记载的情况都是德被赏赐了二十朋贝，或许这两尊精美大鼎的价格与当时二十朋贝的价值相当。

西周-遽伯睘簋 美国Nelson-Atkinson美术馆藏，通盖高12.5、腹深5、口径7寸，重14.75斤，铭文释译：遽白（伯）睘乍（作）寶（尊簋），用貝十朋又亖（四）朋。

西周-遽伯睘簋X光片 ⑩。

遽伯睘簋也属于周成王时期，铭文中明确记载了制作这尊簋的价格是14朋贝币，“用貝十朋又亖（四）朋”也体现了西周时期的计数方式。如果比较同时期德鼎与德方鼎的重量、尺寸、工艺来看，价格之间的差异也是合理的。“遽”应是氏名，“伯”为行第，“睘”为名。目前还见有遽仲觯与遽叔尊⑪。

西周-裘卫盉 陕西历史博物馆藏，通高29厘米，口径20.2厘米，重7.1公斤。

裘卫盉出土于陕西岐山南麓古周原遗址范围内的董家村的一处青铜器窖藏中。同出的37件青铜器大部分都有铭文，这批青铜器铭文上记载了从周穆王（西周早期）至周宣王（西周晚期）这一时期西周政治、经济、法律、土地制度等诸多方面。特别是其中的“裘卫四器” ⑫，是研究周恭王（西周中期）时期的珍贵史料。

裘卫盉铭文中记载：“矩白（伯）庶人取瑾璋于裘卫。才（财）八十朋，厥贾（价），其舍田十田。矩或取赤虎两、两鞈（韐）一，才（财）廿朋。其舍田三田。”大致意思就是矩伯以“十田”换取了裘卫价值八十朋的玉质礼器，又以“三田”换取裘卫价值二十朋的一套礼服。铭文中针对“田”出现了两种价格，一种对应每田8朋，另一种每田7朋，贵的或许是良田。西周实行“井田制”，据郭沫若先生提出的“周制百步为亩，一夫百亩”的单位计算方法，当时一亩相当于今天的六成，则铭文中一朋贝对应的两种面积区间在12.5与15亩，相当于今天的7.5亩与9亩。如果按照“一朋十贝”计算，1贝可购置如今的0.75亩或0.9亩田。

不同种类的贝币。

另据其他青铜器铭文记载的情况统计，西周早期贝币的购买力还很高，但之后贝币的价值逐渐开始下滑，这基本符合历史发展的规律。由于经济的发展，货币需求量一定会增多，以至于天然海贝已不能满足市场所需的货币量。商周时期高度发达的青铜器铸造工艺在盛行贝币的时代为货币做着补充，但东周时期贝币已不在是主流，逐渐成为辅币在社会的中下层中流通。秦始皇统一货币时贝币基本告别了历史舞台，取而代之的则是开启了“金属铸币”的新篇章。

声明：本文原作者酌泉，“融合斋”微信公众号授权转载。

①图片出自：高星《旧石器时**古学》（发表于《化石》，2002年第4期）一文转记
　　②图片出自：《广东南江流域旧石器时代考古调查取得重要突破》
　　③牛可诚《生殖巫术与生殖崇拜——阴山岩画解读》
　　④戴志强《钱币学概述》
　　⑤朱步冲《海上丝绸之路——古典全球化时代》
　　⑥图片出自：《商父庚罍铭文释解》——黄锡全
　　⑦图片转自郭沫若《安阳圆坑墓中鼎铭考饰》考古学报1960年第一期
　　⑧郭沫若《安阳圆坑墓中鼎铭考饰》考古学报1960年第一期
　　⑨黄锡全《先秦货币通论》紫禁城出版社 第33页
　　⑩图片转载自《青铜大梦丨飘洋过海来看你，一场空前的青铜鉴藏展》中美国芝加哥艺术博物馆：吉金鉴古——中国古代皇室和文人的青铜器收藏展，遽伯睘簋早年曾被陈梦家先生鉴定为“铭文真而器物假”，但近年来随着科技的不断进步，以科学的方法进行检验后，美国Nelson-Atkinson美术馆又重新将其进行展示